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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一帆差点就要以为那名陌生的私信者忽然从网络那端现形为背后的幽灵,好在他太认得邱非的声音——毕竟打过那么多次比赛,毕竟看过那么多有他的采访、节目、广告,毕竟那么多个夜晚都秘而不宣地幻想他。

    毕竟那么喜欢他。

    当然,乔一帆还是被邱非吓了一跳,以至于他首先是转过身去,而非第一时间按灭手机的屏幕。

    “......邱队?”乔一帆露出一个受惊的表情,双眼圆睁如鹿目,水润清澈,一览无遗。他反应不慢,很快冷静,按掉手机收起来,心想幸好是邱非,却不知道那个私信界面和内容已经在后者面前裸露、并被敏锐地捕捉。他这时候还不知道被邱非知悉意味着什么。

    邱非瞬间便了然,猜中正确答案让他的笑意难得从心头浮上眉梢眼角。他对乔一帆颔首,说:“乔队,早上好。”

    乔一帆表情镇静,对他露出一如既往的柔煦笑容,道:“早上好,邱队过来拿咖啡吗?”

    “对。”邱非回答,迈步向前,抽出一个咖啡纸杯,忽然又说:“以及过来和你打个招呼。”

    乔一帆“哈哈”笑了两声,意外地没把话接下去。

    邱非侧过脸,垂眼看他。

    乔一帆正用一个空纸杯在制冰机里取冰,侧脸凝白细腻,嘴角还停驻着柔软的笑意。方才的惊慌、一瞬的惊吓,此刻在他脸上竟无迹可寻。

    就好像在赛场上一样冷静,邱非不禁想,难道他在cao作一寸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

    乔一帆把装满冰块的纸杯放到手边那块已经放了几杯咖啡的托盘上,抬眼时正对上邱非的目光,讶然一瞬,随即笑出来:“啊抱歉,邱队您也要拿冰吗?不好意思,让你耽搁了一下。”

    “没事,毕竟是你先来的。”邱非说。

    乔一帆仍是笑:“那我先回去啦。”

    “好。”

    邱非其实也不过晚了乔一帆一步回到休息的位置上,恰好看见后者将托盘里的最后一杯咖啡拿过去给罗辑,并且被兴欣的召唤师一把揪住,按着肩膀定在身侧的单人沙发上。

    “你来得正好。”罗辑推了推眼镜,把手机塞给他把托盘抓过来:“给我抽卡。”

    乔一帆接过罗辑的手机,没看两眼便似乎是被什么逗笑了:“哇你囤了那么多抽吗?还是氪了?”

    “氪了两发648吧就,”罗辑说:“冲个未收录。”

    “你好拼。”

    罗辑屈起指节敲了一下兴欣队长的头顶:“全图鉴的给我闭嘴。”

    “好的好的我错了。”乔一帆轻声笑个不停。

    新嘉世环顾四周,果然看见兴欣每个人手边都摆着一杯咖啡。他想,兴欣的乔队果然和传闻中一样爱照顾人且好人缘。

    邱非承认,他对乔一帆难免总比别人有着更丰富的探究欲。

    一开始,是因为邱非开始意识到赛场上的一寸灰强得并不直白,然而一旦碰上,才发现兴欣的阵鬼其实难对付得要死。他不像联盟里赫赫有名惊才艳艳的几位天才新人,而且也不怎么上单人赛,但邱非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乔一帆对团队赛日渐增强的掌控力;邱非随后很快接触过场下的乔一帆,并意识到对方确实如传闻中人缘好,也许是因为他脾气好且善解人意,也许是因为他总是爱笑。

    邱非并不讨厌乔一帆场上的冷静与场下的温柔,但难免想,对方就像平静而深邃的湖,他该如何惊骇他?

    直到邱非发现乔一帆的另一面。艳情又漂亮的另一面。

    邱非注视着此时和罗辑说笑的乔一帆,目光既非狎昵的审视也非欲情的打量,他只是想,终于发现了乔一帆更生动、更鲜活的一面,尽管那是因为情欲——但不妨碍他感觉兴奋,并愈发好奇。

    两个多小时后终于登机。

    两队包揽了头等舱和商务舱,乔一帆循着机票的标示找到座位,恰好碰见先一步登机的邱非此时从洗手间回来,并在他的邻座落座。鉴于他们的姓名首字母都是Q,总是很容易就被系统排到相邻的位置。

    邻座是邱非,乔一帆挺开心,把轻装的行李推上头顶的行李架,坐下来的时候笑着问邱队有没有看到喻队拉的讨论组,里面是蓝雨的工作人员、各队随队经理和本赛季入选全明星的24位选手。

    邱非“嗯”了一声,回答说:“据说蓝雨办全明星的时候喜欢这样,方便通知工作安排。”

    “啊我想起来了,”乔一帆靠在座位上,笑起来时眼尾弧度柔软,他说:“上次小卢还在群里拿这个嘲讽过微草来着,后来他们还跑到JJC约架解决了,结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晚上就和英杰还有小别前辈三个人打排位去了,好好玩啊。”

    邱非却想,这人怎么这么喜欢笑,然而自己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笑了一下。

    不久后到达广州,兴欣和新嘉世住同一家酒店,离蓝雨的主场晓川场馆很近,几百米的距离,同在珠江新城之内。到达目的地的半天没安排,两队均是自由活动;第二天下午则由蓝雨和场馆方面安排一次全明星赛事的排练。

    蓝雨不愧为老牌豪强,全明星赛事排练走下来完完全全是一套完美的标准化流程。

    方锐拽着唐柔和乔一帆咬耳朵:“小乔小唐你们看啊蓝雨这套搞得全明星排演跟夕阳红旅游团似的但还是挺靠谱的,你俩回去可以让老板娘学学。”

    刚好站他们三身后的唐昊正好把方锐的话听了个清楚,不屑地笑了一声,嘲讽濒临退役的兴欣副队:“这也要学?你的临终遗言就这样吗,前辈?”

    方锐心平气和,甚至转过身,对唐昊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六七年了,唐队,你终于学会说垃圾话了,真是大器晚成啊。”又点点头:“对,我们兴欣毕竟是年轻的队伍,当然走到哪学到哪。倒是你们呼啸可惜了,第十赛季那次全明星之后往后几个赛季你都是孤家寡人的,想现场教学也不行,真可惜。”

    乔一帆有点无奈地看着唐昊又被方锐一句话气出触角般额边青筋的模样,只好笑着摸出大白兔糖去解围。

    唐昊气哼哼地把奶糖接过去,彻底不理方锐了,朝唐柔抬了抬下巴,道:“刚孙翔在找你呢。”

    “嗯?”唐柔没料到唐昊转话头如此直接,有点惊讶:“找我干嘛呀?”

    “你果然没看群啊,这家伙在群里喊人组猛男队晚上打55排位赛啊,@了一堆人,结果就我和卢瀚文理他。”唐昊说:“所以你去不去?”

    “好啊。”唐柔果然眼睛亮了:“那我在群里回他一下~”

    “嗯嗯,”唐昊应声,又看乔一帆:“乔队你呢,来不来?”

    “我就不了吧,”乔一帆笑着说:“阵鬼跟猛男队相性不好吧。”

    方锐插话:“小乔去给你们这几个猛男近战擦屁股?这是什么新型低血压治疗套餐吗?没这么坑人的吧唐队。”

    唐昊又炸了:“我们年轻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好好好老人家我现在就走。”方锐随便应付了一句,又和乔一帆跟唐柔说:“蓝雨那边喊我去排最后的表演赛了,你俩跟唐队玩一下,待会记得七点去南门集合哈,喻队掏腰包请咱吃饭呢。”

    据说本次蓝雨举办的全明星放弃了整活死对头微草这项保留节目,全明星最后一部分是个情怀向的部分,且保密工作做得到位,连通知有份参与的选手时透露的也仅仅是“表演赛”。

    唐昊看着十几米外方锐离开的背影,难得没追着人嘲讽。尽管不至于到为对方伤感的地步,但他一瞬间想到曾经把他按在地上暴打的王杰希也传闻本赛季结束就退役,方锐这个猥琐的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占完全明星的坑后就真如流言所说的下半赛季走人。岁月对电竞选手的残酷之处就是连他自己也学会了对无可挽回的岁月以沉默。

    晚饭前这一段自由活动时间,乔一帆和唐柔两人分开,各自在场馆里闲逛。他转过场馆二楼咖啡店的拐角,蓦然碰见露台旁的邱非。

    橙黄探照灯的光辉被露天座位上几支棱角分明的遮阳伞分割的忽明忽暗,被解体的一截光照虚弱地匍匐在邱非脚边两三米之外,而新嘉世的队长倚阑支颐,另一边的手两指间衔着烟,也不抽,只是凝望着炙红的一点火星若有所思。

    广州的深冬近年来愈发徒有其表,此次全明星周末恰逢一尾虚张声势的小寒流,气温降得像不领情,堪堪停在十几度左右。

    邱非不畏寒,似乎更怕热,衣着简洁得几近单薄,上半身只一件套头的藏蓝宽领毛衣,甚至露出隐约的锁骨。

    青年指尖的烟丝丝缕缕柔若无骨地升上来,仿若一厢情愿的游云缠绕终年沉静的雪峰。

    乔一帆第一次见邱非抽烟,难免惊讶,轻轻喊了声“邱队”,又笑:“邱队原来抽烟呀?”

    邱非闻声,偏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兴欣的乔队,后者清秀的面孔被咖啡厅玻璃窗透出来的透彻明灯照见,有种春雨般的润丽。

    邱非笑了笑:“乔队。”又道:“介意吗?”

    “啊,不啊。”乔一帆笑了一声,随手把鬓边碎发拨到耳后,向前走来的时候,这习惯性的动作在邱非眼里仿佛分光拂影而来。

    邱非难得分神想,怪不得我会对他有非分之想。

    乔一帆又笑着说:“我也只是随便逛逛,没想到碰到你在这里。”他望了一眼邱非,视线转到冬日暮色里沉静如练的珠江江面上,沉醉地望了半晌,才偏过脸来,对新嘉世的队长说:“刚刚碰到了孙翔前辈在找你,说在场馆里转了几个地方也没跟你碰到,就先去找柔姐了。啊...说是在QQ上敲了你来着。”

    邱非无声地在一旁的垃圾桶上碾灭了烟。那支烟他没抽多少,被按在沙层上魂飞魄散的时候还显得非常新净。他在片刻间做完这一切,“嗯”了一声,道:“我待会再找他。现在你在这,正好,乔队,我有事找你。”

    “哎?”乔一帆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乔一帆这时候才发觉邱非身上似乎有一点很淡的烟味,比一缕风还薄,稍纵即逝。嗅觉再找的时候,他便发现那点粗粝的气息已无迹可寻。

    但乔一帆很快就没心思去留心邱非身上的那点似是而非的烟味了。

    邱非划开手机,点了几下,把屏幕的那一面面向乔一帆。

    乔一帆于是看见那个熟悉的推特页面竟在邱非手里,顿时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邱非把他的神色一览无余,但仍继续问:“乔队,这是你吧?”

    乔一帆觉得自己不该慌的,可此时他确实如此手足无措。他看着邱非的手机屏幕,视线又回到邱非端肃冷峻的脸,肺腑中陡然生出横冲直撞的眩晕感。

    他头晕目眩地想,为什么偏偏是......邱非?

    然而乔一帆还是强自镇定,慌忙掩饰:“邱队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邱非望着他,眼神泠然而锋利。他不紧不慢地切到相册,调出几张截图,竟语气平稳地解释起来:“你看,乔队,右手无名指中指节的痣,不是和你手上的一样么?以及脚踝上的伤疤,按一般愈合的时间推算,未免也和你太巧合了。”

    乔一帆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无名指中指节......邱队你怎么会......”他定了定神,说:“如果我说那里没有痣呢?”

    “没有吗?”邱非反问。可他却根本不等兴欣的队长回答,忽然抓住对方的右手,拇指稍用力、分开乔一帆的中指与无名指的间隙。

    此时暮色昏昏,灯照也昏昏,但那痕颜色寡淡的痣在乔一帆白皙柔腻的皮肤上仍清晰可辨。

    邱非又问了一遍:“没有吗?”

    手心不可抑制地渗出汗来,乔一帆想,邱非一定也感受到了。可他仍挣扎:“这样的巧合......也许真的只是巧合而已呢?”

    邱非闻言,没有马上作答。他只是低头,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忽然又道:“乔一帆前辈,你在紧张。你知道吗?你现在的喘息声就和视频里的一模一样,原来你紧张了也会这样子吗?”

    他的表情太端正,就好像从前赛后问他:“乔一帆前辈,我可以请教一下你们的战术布置吗?”

    然而乔一帆依旧仿佛像被他三两句点中软肋,嘴唇抿紧,眼神动摇,整个人像被露水打湿。

    倘若问他的是别人,哪怕是英杰,哪怕是安文逸,哪怕是他们兴欣队里的其他人,乔一帆想,他总能想办法以恰当的姿态和语言蒙混过去并加以否认,可偏偏为什么是邱非?私信的也是他吗?

    乔一帆终于抬头看邱非,眉心紧蹙,身体紧绷,问:“所以,邱队你想干什么呢?”

    这就等于默认了。邱非想。他沉吟片刻,又道:“别多想,只是难得在圈里发现同类。考虑一下互相解决的炮//////友关系吗,乔一帆前辈?”

    乔一帆自然无法给出确切答案,邱非也明白,于是无声地等他。

    这时他们之间的静默倒是被忽然出现的第三人恰到好处地惊破了。

    孙翔和唐柔聊完,听后者说晓川场馆咖啡店的巧克力不错,专程跑上来买,没想到碰见转了大半个场馆找半天都没看见的邱非。他挺高兴地对着邱非喊:“哎你小子原来在这啊?跟兴欣的队长聊什么呢?今晚组55猛男队打排位啊,你玩不玩?”

    邱非神色很淡,朝孙翔那边点了点头,抬高声音说:“和乔队谈点事情。今晚也许有事,就不过来了,你们玩吧。”

    乔一帆:………

    他才知道邱非原来说谎糊弄人是这么流畅且脸不红心不跳的。